在不断聚散的人生旅途中，任凭岁月奔流、星辰浮沉，不论啜菽饮水、山珍海味，总有一股瓮酱的浓香萦绕在脑海深处，挥之不去，一切都是那么的亲切自然、记忆尤新。即便生活节奏不断加快的当下，人们也不忘在一日三餐中搁一碟酱，喝粥、下饭、就酒，撩一撩、蘸一蘸，含在嘴里咂巴咂巴，那种莫名的满足感瞬间写在脸上，纤毫毕现！毋庸置疑，煮黄豆、催酱黄、制瓮酱由来已久，香浓的瓮酱早己汇入乡愁、融进岁月。

　　江南的丘陵多为红壤，貌似贫瘠，但从未影响套种轮作。清明边的麦垄里逐孔点豆，每孔三至四粒，再覆以鸡粪草木灰权作基肥，合适的气温、充足的水分，不日便有两片绿壳破土而出，及至麦收时节，黄豆豆秧甭提有多茂盛了。等到夏至前后豆垄间扦插番薯的时候，豆荚日益饱满、硬实，颜色亦逐渐由青转黄。小暑的日头比较晒，恰是摘豆的好时机，趁着露水未干相对凉爽的清早，将各个地块的黄豆悉数摘毕挑至门前的晒场，先是有序地竖放着，中午时分就用木叉挑得蓬松凌乱，再用“条车(竹制农具)”来来回回不停抽打，抽的伏贴了，又用木叉翻个面再抽，反复数次，黄豆基本脱离豆荚蛰伏在地，此时，轻抖着揭去表层豆秸，将底层剩余物先过大筛再过细筛，最后用风车扬净壳屑尘土，终得颗粒饱满、实沉的黄豆，在烈日下暴晒后即可依豆的品相分拣出好、中、差三等各自收储。好的留作豆种，中等的用于出售，差点的(其实就品相差点)可以制作豆腐、瓮酱的原材料，豆不可貌相，瓮酱功成之时，便是味蕾绽放之际！

　　瓮酱制作的第一步是煮黄豆。伏夏的午后，室外的场院热浪翻滚，室内的灶膛噼啪作响，不像做豆腐那般要事先泡发豆子，直接将硬实的黄豆倒入盛满水的大铁锅烧煮。我就光着膀子，汗流浃背地往灶膛里不停添豆秸，偶尔会揭开锅盖看看变化。烧开后，就用锅铲架着锅盖以免溢锅，也正好能借此看到锅内的黄豆变魔术似的疯狂膨胀，足有三四倍。豆秸不断地燃烧，豆子不断地沸腾，曹植《煮豆燃豆萁》中“豆萁釜下燃，豆子釜中泣。本是同根生，相煎何太急”的诗意却似懂非懂！不解诗意无妨，煮豆有功必赏———母亲会盛上满满一碗煮烂的黄豆外加两汤匙白糖作为犒赏！在我享受豆羹美味的时候，母亲麻利地将煮好的黄豆捞起沥干摊放在大木盆内，待其慢慢冷却，择机拌入面粉，份量以混合物半干不燥为宜，。随后将混合物平摊在笸箩内，上覆黄荆、报纸等遮阴物，并置于阴暗处，旋即进入瓮酱制作的催酱黄阶段。黄豆的高蛋白和面粉中的淀粉混合在一起极易催生菌落分解发酵，没几天，便长出一层致密的白毛，间杂板少许黑毛，再往后菌毛尽褪，触目皆是艳如南瓜花般的酱黄！这时，用砍柴刀的刀背轻轻将酱黄分片撬开，连同笸箩一同置于烈日下暴晒。据说，制酱的新手往往会四处巡视一番，瞧见酱黄质量上乘的，就会主动上门借笸箩，以期也能催个好酱黄！

　　瓮酱有夏、冬之别，酱黄晒干晒透后，留小部分日后制冬酱，绝大部分都用来装瓮晒制六月酱(即夏酱)。将酱黄拌入适量的食盐及水装至陶瓮的三分之二处(留有一定的空间，避免日后暴晒时溢出)，瓮口覆层薄纸后用塑料膜封口即可。炎炎夏日，家家户户门口的向阳地带，往往排着一溜陶瓮，纹理线条粗疏浅陋，不一而足；陶瓮体量高矮胖廋，忍俊不禁。彼时，酱在瓮，我早上抱瓮出晒，入夜抱瓮归栖，日复一日，一瓮又一瓮，瓮酱渐熟，臂力看涨，期待满怀！雨雨晴晴，从小暑过后晒至足月，揭开瓮封的刹那，那浓浓的酱香扑面而来，迫不及待地用手指头在红褐色的瓮酱里蘸一蘸，品一品，纯正、够味！在鲜有味精、酱油调味的年代，瓮酱即是上佳的四季调料。凉拌辣椒、酱爆茄子、下面炒菜、炖肉蒸鱼……瓮酱香浓的日子里个个满心欢喜、知足常乐！锦上添花的是瓮酱除了暴晒版的六月酱之外，还有一款至阴至柔的冬酱，无需烈日暴晒，只需将酱黄和鲜切盐渍的红辣椒按一比二的比例混合均匀，再拌入姜丝、蒜片装瓮密封即可。若干天后，酱香浓郁、鲜辣无比的冬酱便闪亮登场，再度燃烧人们的舌尖味蕾！曾记否？孩提时尊享的碗碗酱拌油盐饭，求学季标配的罐罐肉杠酱，旅途中必备的瓶瓶辣椒酱……